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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0章 以一持万,树碑立传
曲阜县城郊外。www.biquge369.com
佛堂正殿,众目。
佛堂外的一众乱民人头赞动,伸着脖子往里看;佛堂内的几名骨干神情各异,相互用眼神交流。
目光汇聚处,是静静对峙的何心隐与葛成。
自葛成越众而出,向何心隐质问后,两人已然多时没了动静。
何心隐默然无语,只因他猛然惊觉,自己此前对眼前这位贼首,似乎有所误判。
眼前这位贼首,方才一席话语,可浑然不像什么士绅走狗,大户鹰犬,竟生出一副梁山好汉的模样!
先前那几名骨干,张口闭口就是朝廷要追夺隐户丁税,动辄谣传官府清丈是为加派小民田赋。
俨然是对实情心知肚明,只不过是为了将水搅浑,才一派胡言罢了。
反观眼前这位贼首葛成,一席话语出口,直截戳中了真切的痛处。
赋税何所出?朝廷口口声声对士绅大户度田清户,但,小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么?
当然不可能。
清查税源哪有不干涉民生的道理!
无论是大户,还是小民,无不是依赖田亩而生,一如杂草与粮食,都是长在地里的。
数百方顷的田亩齐齐翻土,两京十三省良菱不齐的官吏先后抢锄,工程浩大,如何能精细到除杂草而不损粮食?
杀之不尽的贪官污吏,往往借着这个绝佳的机会,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一层一层的好官能吏,亦免不得溢额求功,对大户草民一视同仁,倾尽全力地录田拓土,将功绩做得漂亮。
再加上被朝廷夺了税源的土绅大户们,自然舍不得脱下逾制的华贵莽服。
为了维持府上进项,更是只能撕下在百姓面前仅存的一丝温情,对佃户赤民们露出血腥的猿牙,日甚一日地敲骨吸髓。
赤民想置身事外?届时破家灭门,卖儿女,不知凡几!
若非是真与百姓息息相关,山东这场民乱也不会这般轻易地被煽动起来。
这些何心隐当然知道这些换作以往混迹民间讲学时,他早就口若悬河,将清丈中各种害生民的弊病梳理得清清楚楚了。
但此时的何心隐,并不是那个讽谏时政的民间袖领。
相反,这一次,他站在朝廷这一方一一身份上,他是巡由衙门的税兵;公理上,他想亲眼见证皇帝的革新救国;道途上,他要亲自参与朝廷的实践。
被皇帝抬高视野的何心隐,无可避免地站在天下大局的立场上看事情。
哪怕对这些弊政知道得一清二楚,他也没理由不支持清丈!
难道非要等到有朝一日将天下打个稀烂,再等着新朝开国,于生民疲、世家未形之际从容清户度田?
那他们这些儒生侠土还谈什么救国救民?
一心等着做前朝遗老就是了。
奈何,这些想法听起来大义凛然,说到底与眼前这些赤民的立场,总归是截然相反。
心怜赤民之苦,又深知天下局势不得不为,大义撞上大义,仓促下竟被葛成问得进退两难。
何心隐能如何回应葛成?
是轻飘飘一句牺牲小我,大局为重?还是恬不知耻劝一声若有不幸,从头再来?总不至于毫不腰疼地来一句,佃户要替朝廷想,我不陪绑谁陪绑?
这些话何心隐说不出口。
心中波涛汹涌,面上哑口无言,外人便只见得佛堂内久久的沉默。
这时,葛成突然笑一声。
许是见何心隐无言,这位贼首面上似乎多了些皮笑:「何大侠是不是以为,
只要您老神兵天降,亮明身份,我等便幡然醒悟,倒戈跪地,感恩戴德?」
何心隐闻言,欲言文止,却仍旧沉默。
葛成只当何心隐此举是默认,毫不客气道:「所以某虽敬重何大侠,但心底一万个看不上这种狗屁倒灶的「为民请命」。」
「但凡文章里写到咱们这些穷酸,反反复复就是那些词,什么凄啊、惨啊、
苦啊、悲啊;来来回回那一张脸,欲哭无泪,麻木无情,怨天怨地,仿佛没人笑得出来一般。」
「写到也就罢了,遇见了更是不得了。」
「穷酸们抱怨两句,那就是愚蒙无知,受人蒙蔽;穷酸们喊喊冤,那就是被人蛊惑了帮着数钱。」
「老朱家开国的时候天下影从,弃元从汉,也不是咱穷酸们明事理,那是老朱家德行高,感化愚昧。等朝廷不施仁义,咱穷酸们不待见了,立刻就是咱受了蛊惑,不体谅朝廷的难处。」
「概而言之,在‘儒生风范’们的眼里,只要满足自己超然的道德情怀就够了,至于咱穷酸们,是不配有自己想法的。」
话音刚落,佛堂外立刻响起一阵阵笑声。
失笑的自嘲、苦笑地摇头、尬笑着附和。
葛成口中说着,一边迈过门槛,站到佛堂外的院沿上,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。
他言语中尽是指责,意思也表露无疑,
与朝廷和谈固然是众望所期,但前提是,何心隐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,得意识到穷酸们是人才行一一有自己诉求,有自己动机,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!
这些聚集而来的部众,有的是对岸庄子的佃农,早年为了躲避丁税主动投身主家为奴,这一遭度田清户,主家怕隐匿丁口犯朝廷忌讳,干脆将人直接摔了出来。
有的是磨坊的小工,最近各大庄子停耕,主家的磨坊也没了生意,坊里就只留了长工,小工全停了。
不在籍的客户,因为清丈,要被收归田亩;垦种荒田,避逃税赋,如今被迫要重新纳赋;乃至于被差役们借机勒索·
朝廷总以为这些人是无知无觉的禽兽,一个劲张贴布告,派文书说些话。
可谓是隔靴搔痒。
对大政的不满,才是这场民乱的熊熊烈火!
何心隐一副只要说服了他葛成,便能一呼百应的模样,同样是将赤民当做无知无觉的禽兽。
说句不好听的,他葛成算个屁!
哪怕他葛成扯旗造反,兵败身死,这些穷酸们把兵甲一扔,照样能回家继续过日子。
只要何心隐今日不能直面这些赤民,无论场面话说得多好听多正当,这场民乱就停不下来!
何心隐跟在葛成身后,缓步迈过门槛。
他顺着葛成的目光,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们。
被葛成指着鼻子骂,何心隐心中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。
反而有些恍惚。
与皇帝辩经,被皇帝无情奚落,没有高屋建的超然视野,不配对着朝局指指点点。
眼下欲劝服赤民,又被葛成鄙夷,口称为民,不过是满足自身虚无的道德体悟。
以武犯禁,以文乱法,真就成了人见人嫌的「儒生侠士」。
拘泥于经典学说数十年,骤然投身于实践,竟是这般仿徨无措。
何心隐站在葛成身侧,久久无言。
半响之后,何心隐心中胃然一叹,将一应教训照单全收。
眼不窥天,脚不沾地,道阻且长,行则将至。
稍作振奋后,何心隐才终于有了动作。
只见他凑近葛成,嘴唇微翁,声如蚊讷:「不知葛将军是哪条道上的朋友?
?
声音在葛成耳畔模糊响起,引得他眉头微皱。
葛成转头警了一眼何心隐,寻思这位何大侠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意思,如何突然攀起道上交情来了?
所谓道上,指的是绿林道,
道上多是江湖草莽,同时也是侠义之士的代名词。
何心隐自然是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。
其多年来「屡变姓名,诡迹江湖间,侠游四海」,同时因为脱履身世,芥视权幸,独独亲昵赤民,常年为道上的好汉所推崇。
用王世贞写史的定论来说就是,何心隐与邵朽皆大侠也。
葛成思索片刻,回头摆了摆手,示意几名骨干不要靠近。
无视身后不满的目光,葛成侧过身,面无表情对何心隐回应道:「某家到面生的,阳面长的,如今小小是个水滚子,落在济水跑野好几个年头了。」
「蒙乡里乡亲看重,为今日的事挑个肩。」
何心隐既然问起道上来历,葛成便自然而然也回起了黑话。
「虎金架。」何心隐又朝葛成挪了半步,几乎靠在了一起。
这是何心隐的本姓,梁姓的黑话,葛成作为道上的人,自然再清楚不过。
这俨然是互报家门的意思。
葛成迟疑片刻,瓮声瓮气地开口道:「蔓子多了,就不报了。」
何心隐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葛成一眼,这是假名太多的意思一一显而易见,
葛成这个名字也是假名。
「趟过链子?」
江湖中人看重名气,若非身上有案子,不会频繁地改头换面。
葛成面无表情:「失风过几次,上次踩了个大的,朋友帮忙也没洗干净。」
「接财神?」
「讨公道。」
何心隐若有所思。
江湖中人,遍布四海,又各行其道,难免遇到眼前这般与道上朋友对上的情况。
为免自相残杀坏了江湖义气,早早便生出了一套江湖规矩。
双方在发生冲突之前,先说一段暗语,行「识英雄者重英雄」之礼,从言语之中探明对方的山头来路一一也就是南春北典,合二为一,是为唇典。
若是双方接得上,那就互相给个面子,走江湖规矩;若是接不上,那自然没了情面,铁石心肠起来。
正所谓,天下根祖是亲戚,天下八式是一家,只需说出朋友话,走尽天涯决没差。
按江湖切口,保镖为响挂,称「占一线之地」;护院为内挂,称「占一塔之地」;绿林是为「朋友」。
二人方才你来我往,一问一答,说的便是朋友话。
臂如问来历时,到面就是东边,阳面就是南边,又臂如趟链子就是入狱,接财神是绑架寻财,讨公道就是江湖恩怨。
如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两人一问一答,及至此处,尚且一副说渊源、攀交情的模样。
但紧接着,何心隐却是募然抬头,死死盯着葛成:「老夫可以为清丈事做个诚心回应,但葛将军是诚心想听否?」
葛成然转过头。
何心隐却不给葛成思索的时间,伸手一把抓住葛成的手腕。
前者压低声音,牙关咬的极紧:「葛将军,江湖规矩,给个准信!」
无怪乎何心隐搬出江湖规矩倚老卖老。
他摸不清葛成的路数,面对其人暖昧的态度,干脆单刀直入。
什么叫是否真心想听?
到底是路见不平,为百姓出头,还是受人之托,有意与清丈为难。
到底是真如他所说,心念赤民,为了谋一条出路,诚心和谈虽死不惜;还是浑水摸鱼,利用这场和谈做高威望,摆脱身侧这几名骨干的钳制。
这直接决定了何心隐的应对一一到底是随着葛成的节奏,诚心为百姓剖析大政利弊,还是干脆夺回主动权,玩起威逼利诱儒侠的权术来。
当然,江湖规矩未必好使,但欺身近前,其人的反应却难能作假。
何心隐目光灼灼盯着葛成,观察着其人脸上每一条皱纹透露出的情绪。
葛成浑然不惧,径直迎上何心隐的自光此时,两人摩肩接踵,交头接耳,在外人眼中看来,可就十分不对劲了。
下面的部众只以为何心隐犯了混,为胁迫自家首领做准备。
还不等葛成回话,场中便有人坐不住,膛目怒斥:「死老头拽恁紧作甚!还不放开俺大哥!」
佛堂内的骨干见自家首领与外人你侬我侬好半响,本就干着急,生怕两人和,坏了主家的吩咐。
此时终于来了机会,几人瞅准时机,快步从佛堂内走到近前。
其中一名阴沟鼻骨干硬生生挤到两人之间,转头对着葛成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:「葛将军,方才敌我两方一齐定下的公议,兄弟们都看着呢,有什么话还是得开了说,大家一起听,一起议。」
一言既出,立刻响起数道附和之声。
「这话在理,何心隐既然做了朝廷鹰犬,将军还是离远些为好,免得这厮暴起伤人。」
「可不是?什么话是自家兄弟不能听的?净说些悄悄话,容易坏了自家兄弟的信任。」
几人你一言我一语,转眼便将何心隐隔开,将葛成围在了中间。
何心隐无奈被瓣开了抓住葛成的手,只好目光越过这几名骨干,灼灼望着葛成。
就在这时。
啪!啪!啪!
接连三个巴掌声。
众人齐齐抬头看去。
只见葛成抬起双手,不疾不徐重重印在了一起。
「何大侠方才变着法问某,缘何要为这场事挑肩,究竟是杀人放火求诏安,
还是胆大包天要造反,某到底想从中得些什么好处。
伴随着双手拍掌,洪亮的声音在场中响起。
粗壮的双臂被葛成抱在胸前,其人以蜂腰虎背轻巧地撞开挡在身前的一名骨千,再度走到众人视线瞩目之处。
豪迈的气势、耸人的言语、潇洒的气度,简直是活生生的贼首做派。
葛成环顾四周:「谈判得讲诚意。」
「某家先发问了,本该该何大侠好生作答,回应我等的不满,展现一番谈判的诚意,事情才谈得下去。」
「奈何某家在道上混的,官面、大侠、前辈当面,非要摆起架子,反客为主,某家也不得不接下。」
「既然如此,某家便先示一示诚意。」
一系列轻车熟路的动作,彰显了他行走江湖多年的丰富经历。
竟眨眼间便再度抓住了主动权。
殿外的喧嚣慢慢停歇,几名骨干被压得毫无存在感,部众们殷切的视线中饱含信服。
「何大侠问某为什么要出这个头,其实很简单。」
「某从来都是与官府作对的。」
葛成一边说着,一边拨开几名骨干,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。
「某混迹江湖多年,见识过的官民纷争不在少数,因此染上的性命更是不计其数。」
「几年前,浙江有个叫庄冀的知府卸任后,抢夺当地富农的盐田,那农户求到某头上,某便路见不平,将壬知府哄到了海上,将壬知府片了数百片,腌在了盐地里。」
「再往前,有个姓杨的御史,因为下人是个半大小子,做事笨手笨脚,便将那小子扔到雪地里,活活冻死,某听闻之后,找了个机会将杨御史刺死在了青楼里。」
「哦对,今年杭州府又捅出一起陈年冤案,有人外出做工几年没音信,官府便认定其被人谋害了,生生找了个凶手出来给凌迟了,今年‘死者」都返乡了,
官府还咬死不肯翻案。」
「某一时气不过,某便趁着咱漕帮年初送货的功夫去了趟杭州,顺便将拿办案的聂捕快绑回了船上,可惜,这只招供到开天辟地时袭击了盘古,便没撑住咽气了,口供还在这间寺庙里供着呢。」
葛成说到这里,转过身抬手朝佛像前指了指。
他两手一摊,认真地看看何心隐:「某跟何大侠不一样,跟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沾不上边,也不懂争权谋利那一套,某行走江湖,只做最简单的事情,
锄强扶弱!」
「这次,也是一样。」
言辞恳切,语气真挚。
何心隐静静听着,也不由为之动容。
尤其听到锄强扶弱一句后,何心隐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。
葛成见状,这才如释重负,展颜一笑。
他是真心不希望何心隐误会,将他视为心机深沉,两头算计,只为了金银财宝,亦或者诏安为官的那一类人。
葛成将陈年旧案一股脑往外捅,只是希望何心隐能明白,自己是一名真正的江湖中人。
江湖中人,与话本有相符的一面,无非就是拉帮结伙,打打杀杀。
同时,又与「远离朝政,自称一统」的美化加工有所不同,基本上很难有脱离政治的存在。
或者说,能不能参与政事,向来是「大侠」的标准。
闻名天下的大侠,无不是贯彻自己的意志,向朝局施加影响。
当初蓝道行算计严嵩,邵朽在隆庆年间为高拱谋划「复相」,汪直称王建制一心互市,莫不如是。
至于一省之内举足轻重的人物,往往是开帮立派,设卡收税,与地方乡绅、
官府互为表里。
臂如招纳亡命的太仓张家,乃至葛成托张家的关系这些年寄身的漕帮,多是这等现状。
混得最差的,当属不沾权势的独行客。
只能单打独斗,口中喊着行侠仗义,干着劫富济贫的勾当,葛成便是如此。
虽说今次山东之事有太仓张家暗中授意,却也是实打实地自己愿意出这个头只是,这一次与以往不同,他遇到了何心隐一一与自己立场截然相反的道上大侠。
越是无名的侠客,越是敬佩那等操弄风云,动摇局势的大侠。
葛成素来敬重何心隐。
杀污吏抗苛税、算计奸相严嵩、周游天下讲道、揭帖谏言皇帝-简直就是江湖传说。
当江湖传说站在对立面,着实不是什么好受的体验,
甚至一度让葛成怀疑起了自己。
到底是何心隐背弃了江湖道义,还是他葛成行差踏错。
何心隐察觉到的暖味,概是来源于此。
因为哪怕是葛成自己,也着实在犹疑之间。
他只想向面前这位当世大侠论个明白,到底谁错了。
葛成就这样坐在门槛上,旁若无人般说着掉脑袋的话。
「某是不禅于扯旗造反的。
语及此刻,可谓惊煞旁人。
不仅葛成身后几名骨干勃然变色,院中的赤民们更是翁然作响,齐齐缩了缩脖子。
葛成视若无睹,声音再高了三分:「嘉靖三十二年,师尚诏率区区三百饥民造反,不几月,便拥兵数万,转战三省,破府、州、县城数十座,杀破官军万人,某得能耐未必比师尚诏差了,身死道消前博个名声出来亦是垂手可得。」
「不过,彼时是天灾,百姓饥死饿毙无算,太祖留下的赈济仓空空如野,赈济的银两成了贪官们的华贵首饰,百姓实在没了活路。」
「如今是人祸,朝廷与士绅斗法,逼得咱们停耕罢市,补税退田,虽说破家困毙就在眼前,好歹未将路彻底堵死。」
葛成说到这里,转过头,视线在一众骨干以及何心隐身上来回巡。
他顿了顿,从门槛上缓缓站起身,面朝院中帮众,斩钉截铁而又意味深长地开口道:「某既不讨财,也不求官,只是不愿见乡里乡亲做了神仙斗法下枉死的蚁!」
「某在这里给个准信,但凡老爷们给穷酸们许诺一条活路,某便将这自家这条贱命卖将出来!」
写到这一幕的时候。
何心隐感慨方分,手中的笔也顿了顿。
昏暗的民房内,亮看一盏煤油灯。
作传不是一而就的事,整理当日见闻,编撰成附录,同样是必不可少的事情。
只不过作为亲历者,代入感实在过强,何心隐每写一句,就感觉彼时的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。
何心隐深吸一口气,准备排解多余的心情,继续落笔。
就在这时。
他突然停下了笔,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屋外。
创作往往忌讳打扰,但有风吹草动,便会停了思绪,何心隐这反应,显然是屋外来了客人。
果不其然。
一道恭谨的问候,伴随着敲门声,一并传入屋内:「先生,县衙那边传话来了。」
何心隐的心绪突然被拉回了现实,他搁笔起身,三两步便来到门口。
拉开门扉,借着屋外稀薄的月光,何心隐看清楚来人的面容,脸上露出笑意:「是仲好啊,进来说罢。」
冯从吾从善如流,跟着何心隐进了屋。
乡间不似城里,民居虽然简陋,却并不狭窄,两人并立绰绰有余。
何心隐坐回案前,看着眼前这名从容的学生,忍不住感慨道:「他人都觉民居苦寒,不愿踏足,也就仲好怡然自得了。」
这话里的他人,自然是门下其他子第。
与别人比起来,眼下这位名唤冯从吾的学子,虽说门下求学的时间最短,却是最孚真传的一位。
冯从吾谦虚一礼,嘴上也没忘了正事:「先生,沈部堂与余巡抚,明日要去一趟孔府,来信请您一同前往。」
何心隐一:「余部堂要去孔府?」
曲阜县闹了数日,余有丁这位巡抚都不见踪影,眼见都要尘埃落定了,怎么还来沾惹孔家这个麻烦了?
冯从吾见状,小心翼翼解释道:「听县衙那边说,前日元辅途径山东,眼见民乱四起,极为不满,在济宁‘动员’了一番才继续北上。」
何心隐闻言,才得知内情,恍然大悟。
难怪除了曲阜县外,充州各县的民乱也迅速平息,原来是张居正施过压。
地方父母官大多是撞钟的和尚,要这些人不顾安危,亲自出面开解乱民,实在过于奢求。
若是没上官逼迫,只怕要在衙门里「遥控」到事态自然平息。
何心隐不由感慨:「霸道也非全无用武之地。」
他早年间与张居正见面论过道,虽不喜其人权势熏心的性子,却也不得不承认其能为力。
沈鲤这个外官没这个威望,地方大员殷士詹、余有丁这些人又不知什么想法,做事总留三分力。
也唯有张居正这种人出面,立竿见影。
冯从吾年龄不大,不过二十四,但出身名门的缘故,对朝野中事总有自己的看法:「元辅施压,却是逼得地方官做法颇为粗暴。到底不如先生仁义爱民,春风化雨。」
兖州府一场乱,曲阜是最平和的。
其余地方还是杀一批,抓一批,放一批的老套路,实在称不上仁政。
何心隐摇了摇头,换做以往,他多半也是这等心思。
但自从前次与皇帝论过一场后,多少有了些许新的视野。
朝廷没有这么精细施政的能耐,也派不出第二个何心隐,很多时候只能在很坏与不那么坏之间抉择。
兖州民乱不可能等着他何心隐一县一县春风化雨过去,若是不能快刀斩乱麻,兖州府恐怕还得乱上一阵。
眼下既然要登门孔府,只能说明事态已然悉数平息,要继续清丈了。
也不知闹了一遭后,千年世家会不会引颈就戮。
想到这里,何心隐正色道:「庄子里的隐户就差几家了,待我明日早起将这几户录完,便去县衙报道。」
冯从吾得了信,便行礼要告退。
何心隐却没有立刻放冯从吾离开。
他摆了摆手,出言唤住了后者:「不急,仲好来都来了,替老夫掌掌笔墨罢。」
说罢,他伸手揉着眼睛拉着冯从吾来到桌案前。
到了这个年纪,早就没了凿壁借光的本钱,甚至稍微昏暗些,看书写字都吃力不少,与弟子念写,也算为人师者的惯例了。
冯从吾被拽着来到了桌案后,显得有些不知所措。
掌笔墨往往是嫡传弟子的亲近活。
冯从吾师出名门,幼承庭训,拜师何心隐,不过是为了杂百家,充其量算个记名。
眼下何心隐一副亲近的做派,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拿捏分寸。
但话虽如此,冯从吾稍作犹豫后,还是行了一礼,一屁股坐到了案前。
何心隐给冯从吾收拾桌案,口中絮絮叻叻。
「仲好啊,乃父是一代关学名流,家学渊源,你自幼习得关学要旨,及年长又求学长安,先拜萧九卿,再师事沈。」
「入太学以来,问学于顾宪成,求道于许孚远,又兼修了几位宗师的新学。」
「可谓沾概诸学,博览道理,如今在老夫门下,随着实践了一番世事,可有不同体悟?」
这是日常考校。
冯从吾拿起笔,顿在半空中:「回先生的话,并无过多体悟,只对圣人之学感悟愈深而已。」
何心隐主动压好桌案上的纸张,看着自家学生青涩的面庞,好奇等着下文。
冯从吾低下头:「觉民行道。」
何心隐闻言一惬,旋即抚掌大笑。
「贤哉,仲好也!」
这是分量极重的称赞,可见何心隐对这名弟子的满意。
但这番夸赞并没有让冯从吾露出笑意,反而眼睛盯着桌案一言不发。
片刻后。
冯从吾看着桌案上的书稿,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道:「这是老师当日的经历?
老师要学生念写,还是誉写下来?」
文稿已经写了大半,上面有不少涂改的内容。
念写自然是写完,誉写便是工整抄录,为拓印雕版做准备。
何心隐见冯从吾不接话茬,心中叹了口气。
他已经六十四了,不避讳地说,没几个年头可活了。
真传弟子里面,胡时中诗文唱和,名响一地,吕光午文韬武略,养望结社,
都是一时之选。
唯有经学传承,尚无可寄托。
只因一众弟子不够离经叛道,仍旧奉行「得君行道」那一套,反而是后入门的冯从吾,已然走上「觉民行道」的路,深孚真传。
奈何他虽有心传授衣钵,但也没有赶着上的道理。
也罢,长远的事急不得。
何心隐摇了摇头,按下心思说回眼前正事:「老夫口述便是,劳烦仲好稍作修饰了。」
冯从吾正襟危坐,执笔恭听。
何心隐沉吟片刻,略微整理思绪,而后便开始娓娓道来:「彼时,葛成言之凿凿欲为赤民百姓挣条活路·—.」
昏暗的灯光下,口诵成文,落笔成书。
彼时彼刻的场景,继续铺陈开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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